《真正的痛苦》影评
杰西艾森伯格(Jesse Eisenberg)自编自导并担纲配角的《真正的痛苦》(A Real Pain,2024),是继2022年《当你拯救完世界》(When you finish saving the world)后的第二部导演作品,描述一对许久未见的堂兄弟为纪念已故的奶奶,相约参加波兰导览团,并探访奶奶的故居。出演堂兄班吉(Benji)的基兰?库克(Kieran Culkin)完美地呈现了角色介于痛苦和放纵之间,既复杂又矛盾的情绪,其精彩的诠释获金球奖最佳男配角(Golden Globe Award for Best Supporting Actor)的肯定,这也是基兰?库克生平第二座金球奖;杰西艾森伯格出演的堂弟大卫(David)所展现出的拘谨、神经质、焦虑的形象,无疑地更立体了两人既爱且恨的关系,并与观者产生深刻共鸣与共情。《真正的痛苦》以美式喜剧的形式,杂揉沉重的家族历史与当代社会虚无感,踏上一段美丽且疼痛的寻根之旅。一、疯癫以维持清醒:在世界上,适应不良,班吉与大卫的性格差异与矛盾关系,在片头就显露无遗──大卫匆忙赶往机场,并一再拨打班吉的手机,留下语音讯息;机场里,班吉独自在座位区颓坐,神色悲伤地看着旅客来来往往。尽管已六个月没有联系,班吉见到大卫时仍直爽且毫不见外;大卫则神色紧张地观察着对方,小心翼翼地问候近况。两人共处一室时的冲突感在截然不同的性格碰撞之中油然而生。观者能从两人的对话中,了解他们曾经亲密的儿时情谊,以及长大后因家庭、工作差异而渐行渐远的关系。大卫虽是两人中,看似更含蓄、瑟缩且符合普世价值观的那位,但他其实每日服用药物,以避免强迫症过分影响生活;班吉没有稳定的工作、住在家中的地下室,且是个瘾君子,但爽朗直率的魅力总能让他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。班吉大起大落的情绪、直来直往的性格与苦人所苦的纯粹,就像未社会化的孩子,然而困在成人的身体与世界中,越发显得格格不入,并痛苦非常;大卫一面与内心的秩序搏斗、一面羡慕着堂兄的风采,焦虑紧绷,亦苦不堪言。一起长大的两人,成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,曾经的回忆变得遥不可及,只能在抽着大麻烟的恍惚中,才能大方地指认内心深处的共同记忆与遗憾,所有的道谢、道歉与道爱,也被深深包裹其中。手足情深,而时光飞逝,如同改编自《小妇人》(Little Women,1868)的电影《她们》(Little Women,2019)中,乔(Jo)对将要出嫁的姐姐说:“真不敢相信童年已经结束了(I can’t believe childhood is over)”。成长如斯惆怅,活着的痛感排山倒海,纯粹的灵魂适应不良,只好大哭、大笑、大吼、大叫,偶尔疯癫,以维持清醒。二、痛苦的万花筒:高敏性人格。主角们的奶奶是纳粹大屠杀下的幸存者,过世后奶奶留下了一笔旅费,让两兄弟到故乡波兰探访。两人报名了导览团,和另外四位旅客及导览员詹姆斯(Will Sharpe 饰)会合,开启旅程。詹姆斯对犹太历史深深着迷,而同行成员有纳粹屠杀的受难者家属、犹太人及犹太教信徒,团员们与纳粹大屠杀事件都保持着因身分而贴近,却也因时间而疏离的关系。旅途中,纳粹与犹太历史的黑暗不时笼罩角色与观者,又同时因为旅游的商业化性质,如缺乏温度的统计数据、高级的饭店、头等舱的座位及餐食??所带来的距离感,致使班吉坐立难安,并在前往集中营遗址路上激烈地指出“搭乘头等舱前往集中营遗址”的讽刺之处。在考普曼墓碑前,班吉激动地向詹姆斯反映流于形式、缺乏真实温度的行程缺失;聚餐时更无视餐桌礼仪及大卫的感受,自顾自地来去??。如大卫所描述,班吉一进房,空间里的氛围总能被轻易点亮,然而他也能在瞬间粉碎一切。班吉对人们纯粹的善意与爱,使他阳光、潇洒而风趣;然而,他的高度敏感也使他无时无刻不觉察着周遭的枝微末节,并深刻感到愤怒与悲伤。观者能在片中看见班吉每次情绪爆发前,会经历一小段挣扎的时刻──最终,班吉内心的痛苦总是战胜,转化为话语,毫无保留地对当下迎头痛击。专注倾听他人的人生、瞻仰犹太起义纪念碑、沉默地在墓碑前致意、走出被毒气薰染的集中营后失声痛哭,对世界的恨意与热忱,并存于班吉的生命中。高敏感的人格,带来了剧烈的情绪跌宕;举目所见皆是伤痕,随时所感皆是痛楚。从班吉的人生、居住的地下室、到他的身体,就像一再浓缩了世界苦痛的万花筒,而在寻找解脱的路上踽踽独行,需要的便是活着的理由。三、亲爱的旅客:一百个活着的理由一群素未谋面的旅客齐聚,背负着各自的遗憾与信仰,踏上这段饱含沉重的旅程。班吉的直率与随和,很快地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,而他极端的表现也多次令人讶异不解。直到最后一晚聚餐时,班吉受大卫的发言刺激于是突兀离席,一直努力隐忍悲愤的大卫,情绪终于溃堤,说出了六个月前班吉试图服药自尽的事件。这段三分钟的独白中,大卫道出内心深刻的愧疚。他比较着班吉在地下室的破旧沙发上服药昏厥同时,自己和妻儿正幸福舒适地待在温暖的家中。大卫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,而这样的心思,正如班吉想着当年的犹太人被送上肮脏拥挤的火车通往集中营,现今的自己却是搭乘头等舱前往遗址参观,如此地嘲讽与罪恶。旁观他人的痛苦,而不得不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舒适安稳,那侥幸,是如此残酷而无能为力。同行的旅客与两兄弟萍水相逢,了解到班吉正与无以名状的痛苦拔河,并“努力想变好”,然他们并未说破,而是仔细地体会、同理班吉的想法,且不吝于向他表达理解、抱歉与感谢。
班吉和奶奶的关系亲密,奶奶的逝世带给他的打击无疑是深重的。旅程中,班吉和大卫说起,自己曾和奶奶相约用餐却迟到,当时奶奶打扮得体面、坐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,见到他时狠狠地赏了他一耳光。正是那耳光,让班吉感受到奶奶对他的关爱与重视。两兄弟搭机返国后,班吉表示他想在机场待一阵子,“在这里可以遇到各式各样奇特的人”,大卫不解之馀,下意识地给了他一耳光。班吉又惊讶又困惑,却也了然于心,两人大笑相拥后分别。即使曾经风光热闹,每个人的生命都终将是场独旅,不过,若知道自己被惦记,沉重的行李似乎就轻盈了一些。片末,班吉仍然坐在熙熙攘攘的机场,四处张望,眼神少了忧伤,嘴角多了一抹淡淡的自在──旅程固非灵药,然一路上遭遇的善意,已然给予了一百个活着的理由。四、哀悼之必须:创伤与自我防卫过去与当代在《真正的痛苦》中持续对话,而宏观的历史与家族史、个人生活轨迹也不断交互辉映着。纳粹残酷暴行的阴影,静静地流淌在民族、国家的血液中,保存良好的集中营被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踏访,展示着庞大且深刻的痛楚。然而,痛楚有千万种模样。班吉漫无目的的灰暗生活,加上奶奶逝世的打击,内心的虚无与哀恸使其决定自我了断;大卫努力维持着生活的规律与平静,在收到堂兄自杀未遂的消息后,亦失去了联系关心的勇气。当代人们虚无的内心状态,以及脆弱被暴露时的不舒适感,不断地在片中重现。失去亲人本是一种极大的心灵创伤,在日常的虚无感中受到这样的重击,加上高敏感的心思,更容易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。而为了让自己远离痛苦的情绪,本能多会开启防卫机制,避免继续深陷其中,“投射”就是其中一种策略。班吉看似与大卫一同踏上奶奶的故土寻根,实则更像一段私密的哀悼之旅。纳粹对犹太人的暴行,是集中营墙上蓝色的毒气污渍、是堆积成山的破旧残鞋,亦是四散各地的幸存者代代传承的家族创伤;班吉在自杀未遂后答应堂弟的邀约,踏上这趟旅程,将开放性的伤口置放于历史被商业化的当代语境中,不断投射着失去奶奶的伤恸,看似遥远的历史忽然近在眼前、甚至身在其中,因此,当他看着其他团员带着距离感地“参观”时,班吉感受到的,是被亵渎的愤怒痛心。正如伤口清创之必要,心灵的创伤也需要经历这样的过程,才得以逐渐痊愈。班吉和大卫在奶奶的故居前驻足,因那幢房子的平凡而一时语塞;两人慎重地在房门口摆了石子作悼念,却被邻居制止。那石子最后被大卫带回美国,轻放于自家门口;而班吉则留在机场,微笑着观察形形色色的旅客──关于家族历史、关于各自难解的生命命题,两人以各自的方式哀悼并纪念,而那些难以避免的痛感,就如同离开集中营后,其中一位团员所言:“我感到震撼,但我想,这总比什么都感受不到来得好。”《真正的痛苦》观影过程中,啮咬的、撕裂的“痛苦”遍布,可同时也因为拥有这些晦暗,使更多的温柔、善美得以闪烁微光。本片最后一幕为班吉在机场中张望的脸部特写,一旁打上原文片名“A Real Pain”,直译为“真正的痛苦”,那是当头棒喝、也是温柔的提醒──在更庞大、更广泛、更被普世承认的痛苦中,还有层层叠叠,相较之下或许渺小而不起眼的痛苦,然而,你所承受的痛苦,就是真正的痛苦。踏上你的真正的痛苦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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