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诺斯费拉图》影评
罗伯特艾格斯的《诺斯费拉图》(Nosferatu,2024)在百年后重拍 F. W. 穆瑙1922年的默片经典《诺斯费拉图》(Nosferatu: A Symphony of Horror),对如今已经习惯后设性趣味──不论是对戏里的灵异规则、或戏外类型公式的颠覆──的恐怖片迷来说,可能稍嫌“古典”了些。但本片的魅力不在其恐怖,而是几股美学力量的撞击,以及人物心理的雕塑。《诺斯费拉图》是脱胎自1897年英国小说《德古拉》(Dracula)的无数改编之一,这些故事的梗概大多是这样的:男主角为了一桩商业交易,拜访远在深山城堡里的伯爵,没想到伯爵是吸食人血的不死人(undead),他跟着主角回到大城市,带来杀戮与死亡,更迷上主角的女伴,于是主角与伙伴们展开屠魔大计。有趣的是,当年穆瑙为了规避版权──虽然无暇详谈但推荐大家去估狗这个神奇的案例!──而做的大幅度改编,连同 1979 年荷索再翻拍的《Nosferatu the Vampyre》,为“德古拉宇宙”岔出了一支旁系。不同于《德古拉》以降高雅、华美甚至性感、帅气的吸血鬼们,《诺斯费拉图》的奥洛克伯爵是阴暗、猥琐的,带着一点动物性。人物重心也稍有差异:《德古拉》的主角是英勇屠魔的男士们,这是一场“正向”阳刚力量(骑士般的男性们)与“歪斜”阳刚力量(拥有异色魅力的吸血鬼)的战争;反之在《诺斯费拉图》中,男角们基本上白忙一场,是靠着女主角牺牲自己,才拯救全局。翻拍穆瑙的《诺斯费拉图》一直是罗伯特艾格斯的梦想。早在中学时期他就曾改编舞台剧,还自己演出奥洛克。就像《沙丘》之于丹尼.维勒纳夫,看一位导演在有了足够资历之后,老老实实、毕恭毕敬地面对自己的“初衷”,还是很感人的。而如前述,这个系列以女主角为重心的特质,来到艾格斯的版本,更是被郑重确立了。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:一是对女主角欲望的探索,二是把男角们各自变成“社会价值”的化身,他们看待女主角的眼光,就是他们的角色意义。先谈女主角。从第一颗镜头,本片就在建立莉莉罗丝德普饰演的艾伦的心理背景。她不再是穆瑙与荷索版中,伯爵在交易半途才偶然知晓、一见倾心的对象,而是打从少女岁月就因为绝望与孤单,召来伯爵的心神,从此被纠缠的受害者。这整部片是艾伦的故事,是她在伯爵布下的天罗地网、肆虐众生的死亡沼泽中,找到能动性与主体性的旅程。
而艾格斯把他自《女巫》这十年来、对超自然力量与人心内在黑暗的着迷,透过他的场景美学专业,与摄影师 Jarin Blaschke 携手,藉着色调与构图、气候与光影,把自然拍成了超现实,片中贫脊的日与阴冷的夜,俨然两个截然不同的异世界。在这座舞台上,男角们疲于奔命,但唯有艾伦真正在面对只有她能打的仗。一直以来,吸血鬼这个题材都隐含着“性”的意象,包括和血的关联,包括吸食此一动作的穿透意涵,包括那无可抗拒的“本能冲动”。来到 2024 年,艾伦更是从最初,就体验到无法理解的快感,与难以被他人满足的空洞。当艾伦控诉奥拉克是毒蛇、侵占她的身心,他说“这实乃你的本性。”(It is your own nature.);当她再怒指他胡言、是邪恶,他回道:“我就是欲望本身,仅此而已。”(I am an appetite, nothing more.)但这样的欲望在女性身上,在片中的时代──或其实任何时代──都是被贱斥的。是需要被压抑、见不得光的,就像吸血鬼一样。所以她问唯一能够理解、愿意相信她的教授:“究竟恶魔是从外而来,还是发自我们内心?”(Does evil come from within us, or from beyond?)她还对丈夫告白:他(奥洛克)是我的羞耻,是我的忧郁。(He is my shame. He is my melancholy.)是压抑带来了羞耻,而羞耻为规训铺路。在《诺斯费拉图》,一个个配角俨然父权社会的缩影:最先诊治她的西佛斯医师认定这是“歇斯底里”,开给她镇定剂,以马甲束之、还绑在床上;好友哈定是信仰科学之人,但也因此抗拒未知,拒绝其他解释;哈定的妻子安娜则是温柔之人,但她对闺蜜的“相信”又不如对宗教力量的依赖;最关键的当然是艾伦的丈夫,他实在称不上刚愎自用,也没有听不进艾伦的话,他对完成交易、带来经济安定的冀求,确实源自他相信“为了我们好”──但也就是这样一个角色,这样一个没有不在乎妻子的男性的“没有恶意”,透露了背后的父权系统—资本主义复合结构,如何串联于无形。这些角色──信仰西方医学、科学与资本市场者──都是现代性的某个面向。但这个现代性既无力处理超越其认知系统的事物,又妄想透过压抑与否定,来达成控制。而被压抑、被控制的往往是女性,于是父权的幽灵得以借尸还魂,徘徊不去。故事后段,奥洛克送上了最后通牒:“倒数三天,我会一个个夺走你心爱之人,直到你自愿献身。”──本片与悠长恐怖片传统的最大差异,也在此浮现:典型的恐怖片总把“灵异杀戮”作为女性追求性欲的惩罚,强化“性即不道德”的保守制约;一代又一代的《诺斯费拉图》却是越来越清晰阐明:是整个社会对女性性欲的压抑,召来了天罚,催生了黑暗。要化解末日,唯有让艾伦拥抱她的内在欲望。但我也想指出,这样“肯定欲望”的叙事,又不等于认可艾伦与奥洛克的关系,甚至根本是相反:他对她多年的控制与折磨、远端 PUA,一不如意就拖全世界下水,加上最后的胁迫可真是超级恐怖情人。而且,这次的奥洛克不同于过往削瘦、苍白、去性化的形象,是个高大、留着八字胡、强调自己曾是贵族、耽恋过往荣光的男性──这才是所有父权幽灵的老祖宗吧。电影末尾,来到系列必备的“少女献祭”,《诺斯费拉图》因为前述对艾伦欲求的交代,而比起穆瑙和荷索版的“牺牲”意涵,更往“欲望的伸张”移动了。这里还有个关键细节:当奥洛克终于俯在艾伦的胸口大快朵颐,错过了黎明鸡啼的门禁而被阳光消灭──半世纪前,荷索在此加上了一个艾伦揽住伯爵、“不让他走”的动作,彰显她智取的理性;来到艾格斯版本,莉莉罗丝德普在伯爵因为鸡啼声抬头、目露犹豫那一刻,将他拥入怀的姿态,更不只是柔情,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缠绵感。少女完成了她的欲望,也执行了精准的算计,谁才是“全片最强”已无悬念。这还让我想起《阿诺拉》,今年最迷人的两部、从意想不到的类型建立女性主体的电影,都用最后一场戏里的无声细节,完成人物的层次感。撼动宿命很难,但面对它的过程里,仍可能找到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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